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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作品——戴铃铛的女人(小说)
来源: | 作者:yuntiangecha | 发布时间: 1430天前 | 3383 次浏览 | 分享到:

 

 

夜晚、廊桥、旗袍、风铃、山野……激化灵感,启动

意象,构成关系,派生故事,小说最终与云天阁有关

 

有一天,老K帮友人整理桥志的时候,突然在邮箱里发现一篇奇怪的来稿,稿件不是所征范围的诗词、桥联、桥赋,而是一篇地道的虚构小说,标题叫作:戴铃铛的女人。开始老K以为是一篇错投的文稿,细查IP地址、收信人主题词均准确无误,内容与此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事涉及新旧两座风雨桥,呈现的风情民俗也是本地韵味,故事在浓厚的宿命色彩笼罩下展开悲情叙述,时间跨度二十年,叙述从二十年前老风雨桥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开始,至云天阁“相聚明月楼·中秋音乐晚会”戛然而止。

这篇署名舒高的小说没有留下通讯地址与联系电话,想必是有意为之,老K曾数度发邮件询问亦无回音。

舒高选择了以消失的方式存在。

K连夜看完小说,第二天把稿子交给桥志主编应生先生,应生先生读完并不惊讶,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突然约老K上云天阁喝茶。老K后来觉得当晚与应生先生的密谈正是故事背景的补充,想必这个于老K陌生的舒高,应生先生是熟悉的,老K问及舒高的联系方式,应生先生顾左右而言他,面对老K笑得讳莫如深,然后又用自言自语的方式暗示了老K,我不知道这个舒高究竟是谁,只知道故事的主人公是谁,但我又并不知道他们突然失踪的原因,他们是不辞而别的,有人说是去了西北的某个偏僻小镇。

《戴铃铛的女人》正文/舒高

风铃摇落的故事

200968日傍晚,我领着一个故事与风雨桥无关的电影剧组去一偏僻地方拍夜戏。我不是剧组的人,只是充当剧组的向导。我领着一群花花绿绿向偏僻山乡进发,后面跟着一个80后矮礅礅胖导演,感觉如鬼子进村。穿过那些曲里拐弯的山旯旮,我们终于在一株亭亭如盖的巨樟下找到了那座风雨桥,我的任务就完成了。那部电影之所以要拍残缺的风雨桥,只是把它作为一个故事发生在江南水系深山蛮地的标签,并非探寻风雨桥的文化含义。

黄昏的风雨桥在夕阳余晖映照下宛如沉静的金龙横卧黛色两岸。

我在昏暗莫辨的夜色中溶入了风雨桥扑朔迷离的历史。

山里的时间  同治《安化县志》载,此桥是用一根雷电击倒的巨树就地架设的,桥廊残破颓废,桥头无匾无联,名遇仙桥。

遇仙桥位于辰山村水口山,东西横跨辰溪之上,桥头北望,山势陡峭,辰溪飞瀑流湍,一泄十里至中砥。而桥之南,地势开阔平坦,良田沃土,溪水潺潺。有辰山、福利等几个村庄散布在这大山腹地。

辰溪中多花岗岩巨石,溪窄谷深,在两岸巨石上略作修整即成桥台,取巨木横卧其上则为梁。桥仅五厢,长14米,廊宽3·5米,走道宽2·3米。海拔1326米,为本地修造的海拔最高的风雨桥。

遇仙桥有两厢建在东西两岸,两厢既无重檐,也无桥廊栅栏和走道,只作为南北道路的歇亭,故桥廊仅三厢,长7·5米。溪水两岸各有巨石向溪中延伸,开口处仅约5米,巨石稳于泰山,不必另砌桥台,桥梁跨度也就5米左右,故遇仙桥是本地现存唯一不需要桥台的风雨桥。

桥的主梁上雕刻“中华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一十四年一月九日立”。黄帝纪元法为清朝末年革命派提出,黄帝纪元当时在全国各地采用互不相同,按流行最广的中国同盟会机关报《民报》所采用的黄帝即位为元年的纪元法推算,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一十四年一月应该是民国五年三月(1916年3月),而中华民国成立时,黄帝纪元就被停用,全国统一采用中华民国纪元,黄帝纪元实际通行不到三个月。

奇怪的是停用五年三个月的黄帝纪元居然仍在这里使用。现在我明白了,外面早已改朝换代,山里人却依然戴着前朝的顶子。

一场古装电影在靠山一隅开演。我坐在风雨桥另一头的歇亭发呆,耳畔不时传来半文半白的演员台词声,溪水在桥下喁喁私语,因为无事可干,我干脆和衣在桥板上躺下了,眼睛紧盯着三角形廊桥拱顶,盯着盯着,台词远去,溪水无声,人就睡着了。山野里万物生长的声音宛如天籁,白发的山魈在蒙胧的山岚里飘荡。

梦中,起风了,风雨桥开始晃动起来,歇亭檐角的风铃丁丁铛铛响起来,梦中的感觉是丧钟为谁而鸣。忽有白狐疾如闪电于雕刻有黄帝纪元的巨梁上沿斑驳廊柱雪山飞狐一般飘下来,降落桥面舞蹈三圈,忽然人立化作一袭黄旗袍女人款款而来,浑身银制环佩叮咚,于黝暗处幽光闪烁,女人生动妩媚目光炯炯,一幅民国时期敌方卧底的女革命模样。她定睛注视着我,嘴角现出讥嘲的笑纹,吵吵闹闹的拍什么烂戏?哦哦,我想坐起,她微展玉臂将我压躺在桥板上,金黄旗袍叉开处白光森森隐隐无底,我三番五次仰身让坐,都被她摁住了,她俯身而下,我一惊,这宽不足七寸的桥板怎容得两人躺卧?没关系男女不占地方,两人竟然相拥而卧。虽然时已六月,但山野的夜晚仍是凉爽,黄旗袍下赤裸的大腿冰凉入骨,我顺手将一双洁白裸腿揽入怀中,黄旗袍女人大骇,嗔道不行不行不行,这不行,我们认识不过一瞬,就这样……想必你也是个轻浮浪子。

风雨桥起源的传说文本很多。有风水说,有镇妖说,有降龙说,有爱情说。

杜辑传说 相传古时有苗瑶两家世代隔溪而居,苗家姑娘与瑶家伢仔暗通消息恋爱了,那时湘中山地雨水特多,交通闭塞溪上无桥,每到洪水泛滥一片汪洋,他俩只能望洋兴叹,一个月夜,山野通明,溪流晃如白练,苗家姑娘思念瑶家男子如痴如狂,迷狂中苗家姑娘将那白练也似的溪流想象成了宽敞的高速公路,直奔对岸而来,瞬间被巨浪卷走……次日瑶家男子痛不欲生执意沿溪寻找,至隐蔽处遇一白发老者,问及原由,老者说姑娘已被恶龙卷走,后生立即潜入深潭暗洞寻杀恶龙,誓死夺回情人。自此每当洪水季节,两岸村民就见溪中有黑白二龙翻腾打斗,整日白浪滔天。忽一日,村里来了白发老者告村民曰,须重金聘请能工巧匠于溪上架设“桥屋”,于桥墩石壁雕刻蜈蚣方能镇住恶龙,老者说完飘然而逝。三天后风停雨住,天上忽见一群白鹭飘过,白鹭嘴含一支金黄丝茅从天而降,一道彩虹落于两岸,瞬间化为一座遮风挡雨的风雨桥。

时近午夜,山野寂静,万籁无声,我忽然隐隐听到桥头山荫里有女人凄惶的呼唤——铃儿啊……铃儿……如母亲呼唤远归的游子,声音渐渐远去。一觉醒来,天地黑如漆染,我翻身坐起,发现自己躺卧桥下一丛篷篷芭茅中,白狐飘然而逝,倏忽隐于桥顶巨梁之后。我沿风雨桥仔细一遍查看,空桥无人,亦无电影剧组,忽见桥头断了三根桥栏,露出黑洞洞缺口足可容身,伸头缺口外,只见黑黝黝深渊浊浪翻滚令人目眩,我猛抬头听到喇叭状灰黑铃铛孤伶伶悬于缘角迎风脆响。

出了桥头歇亭朝山荫纵深处走,眼前如电影银幕次第展开幻象连绵。身子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那里不得动弹,脑际瞬间生出清晰故事新奇画面:夜晚、廊桥、白狐、旗袍、山野、风铃。

场景置换  以上意象是自然生成,理智告诉我,欲将自然零碎意象整合进行有效创作,故事生发场景就该置换到一处古老城镇的市区中心,而非这样的山野。

那是临江的山城,风雨桥横跨两河分岔处,边街顺桥的两头延伸,消失于多年前的这条边街是由吊脚楼与铺面组成的,那时人烟稠密,商业繁荣,热闹非凡。

白天,桥上通常有很多流动商贩与川流不息的人群。桥左右的搁板上很多手拉二胡的算命先生经年呆坐,先生们日复一日瞪着空空的眼睛行走于空空人世。

话说东风桥

故事是以一个小女孩的突然失踪为契机,话还得从头说起。

东风桥,取东风压倒西风之意,东风一词显示了那个时代惧外排外的特征。

伫立桥头叩响斑驳廊柱遥想百年沧桑风雨桥记载了长袍马褂地痞流氓恶棍打手累累恶行贩夫走卒夫子小偷三教九流穿梭往返拄棍持钵乞丐衣不遮体浑身颤抖瘦骨伶仃唉叹命运不济痛哭流泣祈求施舍一二铜钱或者剩菜残羹黑狗子杀进红军杀出血流遍野尸体横陈野狗狂吠牵出死者肚肠如春蚕吐丝蜘蛛结网四处牵挂蚊蝇乱飞嗡嗡云云船夫纤狗夜宿桥廊一双洋袜子半块洋碱二两洋油讨得桥箱浓妆艳抹女人一夜欢心一夜风流颠龙倒凤天昏地暗私定终身暗结连理遥遥无期望一帆远隐船夫纤狗终于葬身江涛一任痴心女人望断天涯路唯有清风明月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声春雷震天响来了亲人共产党一唱雄鸡天下白东方红太阳升穷人翻身得解放新中国新时代反左反右镇压反革命炼钢铁大跃进超英赶美一年初见成效三年大见成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十年解放全人类跨入天堂实现共产主义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七八年又来一次早请示晚汇报领袖副统帅供于神龛仰头敬祝万寿无疆身体健康路过桥头红袖箍红领章红帽徽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欲从此桥过背上语录来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广大人民团结起来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就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谁不革命就砸烂谁的狗头甚荒唐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觉得用意识流方式,并采用似曾相识的文字叙述风雨桥的风云变幻,才能达到确切精准的效果。这种叙述信息密集,节约阅读时间又节省纸张。而且只要划定叙述起点和终点,顺着意识的河流飘荡行文就不会跑题,我还固执的认为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完美呈现潜意识里如烟往事的真实感觉。

当革命偃旗息鼓斗争风流云散而东风桥还未恢复镇东桥名称的时候,刘先生及夫人拉着四岁的女儿刘铃儿进驻了这座风雨桥谋食。

儿时我和熊云经常到桥上玩耍,一呆就是大半天,甚至上学时也是一早一晚在桥上逗留,风雨桥是我们童年的摇篮,是我们的诺亚方舟,但稍后我将叙述的一系列故事说明这里并非天堂。

我这里先叙述多年后在上海发生的一段短暂而令人匪异所思的经历,随后叙述风雨桥上发生的故事。

穿黄旗袍的女人

上海世博会开馆不久,我作为黑茶专家,受命担任联合国馆万两黑砖茶屏的权威解说。一天馆里来了一个穿黄旗袍戴一串细碎银制铃铛的高挑女孩,女孩气质高贵,皮肤白净,风度优雅,纯正的北方口音。她刚入馆门,我便一怔,那女孩俨如遇仙桥所梦女郎。

直到夜晚,游客纷纷散去,可黄旗袍女孩还独自在万两黑砖茶屏前徘徊,直到闭馆她都浑然不觉,痴痴地围着那块巨幅茶屏转来转去,看完正面的《桃花源记》,又转到背面看江南水乡标志性图案——廊桥,就这么反反复复,神情仔细而专注,直到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她一人。我只好走近她,轻声说,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她这才恍然大悟从梦中醒来,哦,对不起,我忘了闭馆时间。然后转身出了大厅。想不到第二天她又来了,仍然专注于那块巨大黑幽幽茶屏,在她的世界里其他一切都不存在。

黄旗袍女人这种对黑茶屏的过份关注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我感觉到在一些熟视无睹的平常事物里,往往隐藏着鲜为人知的待解密码。我预感到女孩与茶屏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或者说某个隐蔽的细节唤醒了她的潜在记忆。

我告诉她这块茶屏是我们家乡生产的,随后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提议,有机会我给她讲讲黑茶与风雨桥。

她说她叫艺佳。

晚上在我回寓所的路上,突然被一个细微的声音叫住了,先生,请借一步说话。我吓了一跳,感到很奇怪,上海我举目无亲,也没招谁惹谁,这么晚了谁会来找我呢。这时只见一个长发女孩从黑黝黝花园树影里飘过来,半晌我才看清楚,是艺佳,她已经换下了白天的黄旗袍,眼前的艺佳又是另一幅模样了,她身着浅绿色掩地长裙,静夜里看去幽灵一般。她走近我的时候忽然犹豫了一下,那哀怨的目光仿佛穿越时空,照亮了记忆的尘埃。我想说见到你很高兴,我对你有似曾相识之感,话到嘴边又突然想到此话并无新意,只不过是模仿了所有男人见到美女都会恭维的套话。我不愿在女人眼中显得轻浮,我担心那样会吓跑别人,说不定她还是我的一个潜在客商呢。

我们坐在花园水池旁的假山石上聊起来。

奇怪的是,那晚整晚我人都浮在恍惚之中,更诡异的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进入我的寓所房间的,又为何我俩竟在那张小床上并排躺了整整一夜,我不记得我们做了什么,我只记得我很少说话,整晚都在听她讲故事。

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个外省女人搂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在西北偏僻县城的一条街道上惊惶失措地四处奔走,后来那个女人把小女孩放进了一张宽阔的门户里,走出大街以后,那女人又不放心似的返回来搂着小女孩放到一个窄小的门户里。天空悬着一轮硕大的明月,寂静的天地间一片银白,女人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才转身离去。这时一个挑着两只木笼,手扣铜制响板的年轻铜匠回家来,猛见门坎上撂着个棉袄包裹,吓了一跳,小铜匠小心翼翼掀开棉袄,是一个熟睡中的小女孩。小铜匠抱起女孩在街上东奔西走找了一阵,街头空无一人,只好抱回家中。小铜匠准备给小女孩打鸡蛋吃的时候,才发现小女孩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满脸菜色晕过去了,这可把他吓坏了。小铜匠父母早亡,家在偏远的山村,挑一幅铜匠担子很早就外来谋生了,租住在这城郊的土坯房子里孤身一人艰难度日,他十分害怕这个天下掉下来的小女孩死去。半夜里抱着孩子去大街上找医院,等到孩子抢救过来已是第二天早晨,他便安顿小孩住了医院回家熬粥烧菜,忙碌了个把月,小女孩保住了命,且恢复得不错,可小铜匠的钱也花了不少,一个月以后接女孩出院时,如何安置小女孩成了小铜匠天大的难题,白天他要挑着担子摇着铜响板沿街找事做,小女孩却也乖巧,整天巴巴地跟在小铜匠身后跑,后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觉得也不是事。他想把小女孩送走,找民政部门,找福利院都是摇头摆手,县城里富裕家庭没孩子的不难找,也有人想领养,一听是个女孩,又怀疑小铜匠是骗子……送了几个月,这小女孩就是送不出去,他只好带着。说来容易做到却难,一张嘴一下子变成两张嘴,吃穿拉撒都跟着来了,好在女孩灵巧白天勃子上挂着串小铃铛为小铜匠招揽生意,雨天就呆在家里不出门,煮好饭坐在门坎边巴巴地等着小铜匠从小巷深处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不久,小铜匠便带着一套自制的银酒壶送给了邻近一所小学的校长,把不到五岁的小女孩放到该校上了一年级。一个学期后小铜匠也感到轻松了。没想到次年冬天小女孩又病了一场,花掉了小铜匠所有的积蓄,加上小孩子读书生活费用,小铜匠经济开始紧张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对小女孩说,我也算对得住你了,养了你两年治了两次病,送你读书,给你买新衣服,如今你可以去找你的家人了,可小女孩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里,只模糊的记得,自己又坐汽车又坐火车,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且她对这段旅程十分恐惧,担心再次被人遗弃,决心永远守住这个秘密。小女孩对小铜匠说,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家人是谁。小铜匠说,那你自己找一个地方去吧,和我一起两个人都只得饿死!小女孩也知道自己够麻烦小铜匠了,便眼泪汪汪地离开了,在大街上迷迷茫茫地飘走。

走了一天也哭了一天,晚上她钻进一个桥洞稻草堆里睡着了,半夜里却迷迷糊糊地被一个老乞丐赶出了桥洞,骂她小兔崽子竟敢来抢他的地盘。这时小铜匠找来了,又只好流着泪把她背回家。从此女孩改口叫小铜匠爸爸,小铜匠姓李,给小女孩取名叫李梅芳。

小铜匠曾经和镇上畜牧站姑娘有过一次短暂的恋爱,那姑娘倒不说他家境不好。只说小铜匠整天摇着个铜响板沿街跑象乞丐一样没有前途,来往一年便凉了。

开始两年给小铜匠介绍对象的比较多,大都是镇上一些守小摊小贩的,偶尔也有一些条件好也说小铜匠聪明的,但最终嫌他带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孩子而告吹。

李梅芳读到四年级时,开始懂事了,凡别人给爸爸介绍对象时,她便想办法躲开,使那些女朋友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可小铜匠有个女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最后再也没人上门了,小铜匠的师傅着急了,给徒弟在乡下地毯似排查,见了几个姑娘也没大意见,读五年级的梅芳倒不满意了,她觉得委屈了爸爸,一来二去的把小铜匠弄得灰了心,他对女孩说,梅芳,我们去乡下老家吧,找个乡下女人过日子靠得住。

不久小铜匠带着李梅芳到了一个更偏僻的小镇,那个镇叫羊阁,名符其实的小街,虽然只有几百千把人,但在这里小铜匠传统的铜银器制作技艺似乎比城里受欢迎,生意慢慢好起来,洗衣做饭的事儿也归梅芳了。因为小铜匠在市场买菜买米从不和人斤斤计较,一个卖菜的姑娘便对他产生了好感,慢慢便愿意和他恋爱了。小铜匠也把从城里带回了个女孩子的事告诉了她,星期天卖菜姑娘来他家吃饭,姑娘突然问,喂,你们家怎么就一张床啊,小铜匠愣愣地说床挺大的,够睡两个人。卖菜姑娘说,女孩子这么大该分床了。小铜匠这才觉得自己真蠢,犯了姑娘大忌,出门后给卖菜姑娘反复解释,姑娘仍是一声不吭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小铜匠想,我连个卖菜的都配不上了,就断了这门心思。师傅说,干脆找一个有点缺陷的,那种姑娘会疼人。

李梅芳听了却坚决反对,李梅芳说,等我长大了,读完书就嫁给你。

瞎说,我是你爸爸,这不叫乱伦么,我也多少读过几句书知道礼仪廉耻的。他赶忙和梅芳分床。一年后李梅芳去乡中学念书了。

有一次放晚学李梅芳沿山间回家的小路边发现溪沟里长得青青绿绿的野芹菜,她很高兴,爸爸极爱吃野芹菜,说初入口味道有点涩,细嚼那种清香,和那特殊醇厚的汁浆稠满嗓子,连鼻孔里都滑动着香气,那是真正的山村野味。她去渠边采了一大把野芹菜,可在上坡时被蛇咬了一口,幸亏被一耕田老汉看见,把她送回来,爸爸给她找了郎中治疗,土方法,脚好得慢,误了三天读书,爸爸不能等了,每天背着梅芳去上学,傍晚又去乡中学接她回来,每天来来回回的要走好几十里,其中还要翻一个山顶,山间小路又陡又滑,有次晚间光线暗了小铜匠一脚踩空两人一齐翻倒在水沟里,他只问梅芳的脚伤了没有,自己一脸一身给剌玫瑰划出道道血痕都不知道。

梅芳读初二那年,长年风雨中行走和铜、银、锡器皿制作,小铜匠得了风湿病和矽肺病,先是右脚冰凉酸痛,夜晚梅芳便抱着爸爸的腿睡觉,后来左腿也不行了,得靠拐杖走路,不能挑着担子摇着铜响板走村串户了,只好等人上门做生意。到了假期李梅芳便硬拖着爸爸去县医院住院治疗,路是能走了,可要坚持理疗,花钱买了仪器,弄得他还要借钱买药。小铜匠身体不好便放松了对梅芳的管教,初中毕业居然没有考上高中。后来得知梅芳读初三时就经常没去上课,老师还以为她要照顾爸爸上医院呢。小铜匠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生气,连夜审问,梅芳只好说她去打工了,把借人的钱给还了。

问她干什么活儿,挣那么多钱,梅芳支支吾吾死活不肯说,后来爸爸打听到梅芳是在镇上或者县里舞厅做招待,有时还去做伴舞女郎。他说,梅芳,你要是不去上高中,你就再不要跟着我了,梅芳一气之下去了省城。

听着艺佳缓慢的叙述,我感觉到,黑暗不绝如缕地聚拢,使人有一种想伸手从无边黑暗中挤出点光亮来的冲动,我突然想到如果给黑暗一个燃点,让黑暗之火熊熊燃烧,能否烧遍有黑暗的地方,就让这愤怒的黑色火焰烧毁这有限的光明。我在黑暗中没动,艺佳也没动似乎在等待什么。我傻乎乎地问艺佳,故事就这样完了?后来呢?艺佳说,没有啦,后来的故事还没有发生,你不是说故事是欲望的诱惑,故事是编撰者的虚构吗。不过我得告诉你,这不是你说的那种故事,这是我们乡下屡见不鲜的真事,故事还没完呢,连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作为时下通俗小说这真是一个好故事,如果说这个故事还在进行中,那证明生活是超越故事的,文学无法追上真实的脚步,因而生活是文学的源泉。但反过来看也成立,当下生活正在模仿早已过时的苦难文学,我们的真实生活正在重复发达国家曾经的苦难,与西方后工业时代生活惊人的一致。我在自言自语地辩证自己的内心。竟没有发觉艺佳已经走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此后我和她再也没有见面。

很久以后,我才收到艺佳的一封电子邮件,是那晚她讲述的故事续集,故事仍然是通俗文学的走向。

李梅芳去省城打工,她什么事情都做过,保姆,餐馆,美容院洗脚洗头,卖蔬菜,扫大街。最后梅芳发现自己还是适合夜总会,她觉得在那种灯光下,那种醇酒的迷幻,那种梦幻似的声音都能使人短暂地忘记过去现在与将来。梅芳在夜总会偶然认识一个年轻的款爷,有钱的白马王子是少女最厉害的杀手,梅芳投入他的怀抱继而有了一个少女的堕落,甚至都没什么细节,款爷给梅芳单独包了一间房子,他们一度极尽欢乐。某上午梅芳正在睡觉的时候被门铃惊醒,打开门是小铜匠来了,要梅芳一同和他回乡下去,可梅芳离不开那个款爷的生活,小铜匠没有责怪梅芳,无奈地回去了,梅芳送他去车站,小铜匠无奈地拍着她的头说,梅芳,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如果城里过不下去了,什么时候回乡下我都等着你。梅芳那时真觉得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望着小铜匠的一脸苦难,梅芳心里痛苦极了。她知道今生今世是无法报答他的。

梅芳突然又觉得应该把她的身子交给小铜匠,这也自然,从小他就给梅芳洗澡,看着她长大,长大了也和他睡一起,甚至她身体成熟了也没有格外地回避他。可梅芳觉得现在身子已经肮脏,不能玷污他。她眼巴巴望着他的小铜匠父亲的背影远去,后来梅芳每月都寄钱回家,她把城里挣的钱都寄回去。

这次见面使梅芳不安了,每当夜里从恶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梅芳就会流泪,就会听到小铜匠打着铜响板沿街叫喊的声音,就会想起县城郊区土坯房子的潮湿与腐朽。都市的夜晚从来没有黑暗过,总让光明占据,日子久了,她觉得那种不透彻的光明把思维都撕碎捣乱了,如尖利的爪牙一下抓住她把恐怖严酷地挤压进她的内心。梅芳从此无法在半夜入睡,想尽各种办法也进入不了黑暗,怎么安慰自己都不行,在床上把身体拉直,或者缩成小猫,有时裸体如死尸,有时干脆起床浓妆艳抹,这一切都没用,她找不到一个她认为黑暗安静的地方了,那种光明如利剑永无休止地追杀她,如老猫在屋里的每个砖瓦缝里追逐老鼠一样,老鼠还可以躲进小土洞里,她觉得自己连老鼠也不如,那些漫长的夜晚只有她一个人成为自己的主角。

时间裹着生活不分青红皂白地流走,把那些精彩的细节藏在垃圾里,浮在水面幻化成了五光十色的泡沫,剌激着人们各种各样的幻想和欲望,将真实的生活带向那遥远的地方。

和所有通俗故事一样,梅芳将身体卖给那年轻的款爷,开始一年他们天天极乐,夜夜交欢,第二年她就独守空房了,但其他一切都满足她,第三年梅芳就被破麻袋似的掷于路旁。平心而论,这已经十分不容易了,能坚持百日以上缠绵又能跟她做透这笔买卖,她也没什么可说的。这倒让她突然明白了。一个人应该呆在她应该呆的地方。她应该回去,用手头的钱在羊阁开一家小店,和爸爸一起过日子,那样的生活才是平静幸福的生活。

梅芳在城里又挣了一段时间的钱,买了许多东西兴冲冲地返回羊阁,两年多后再见这小小村镇,一切都让人舒服,但当她进入那栋熟悉的小屋时她呆住了。

小铜匠爸爸已经瘫痪在床,下肢完全麻木了。梅芳回家爸爸很高兴,当梅芳责问他为什么不去治病,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我寄回的钱你怎么不知道用呢。

这时爸爸才告诉她,曾有一男一女经常来找他的麻烦,逼他交出女儿,每来一次爸爸都得给他们钱,后来小铜匠没钱了,他们便扬言要去省城找她,爸爸求他们别去打扰她,把自己的最后一点存款也给了他们,靠好心人施舍过着日子。到派出所报了几次案也杳无音讯,说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居然让那两个人贩子长期逍遥法外。

这个世界是如此严酷,李梅芳还能说什么呢,她带着爸爸到县里治病,那风湿病还好治,可他的矽肺病已到晚期,无药可救,爸爸也明白了,他不忍心看着她奔忙,就对她说,梅芳,你去你该去的地方,你还年轻,不必管我,我在羊阁土生土长,会有人照顾我的,你守着我,还会有人找你麻烦的,你走吧,我听郎中说,中草药治这种病很有效的,我会慢慢治慢慢养,也不要再给我寄钱回,赚的钱自己存着,有时间给我写写信就足够了。

李梅芳无奈就去了上海。她想赚足够的钱和父亲远走他乡。

又过了些日子,我突然接到艺佳的电话,她说我爸爸已经去世。我赶忙问她,你现在在哪里。她说我在一家医院,我也不想活了,跟爸爸走算了。

喂喂,你千万别干傻事啊。我一紧张便笨拙得只能干喊,让她来我这儿。

她说,这也许是我给你的第一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电话,我恨你又爱你,我真的恨你。我俩此生只能仅有一次性爱,我还以为那次做爱能有个孩子,幸好没有,我也没牵挂了,你给我的邮件昨晚全部删除,我现在就穿着你给我的那件睡衣,我死了还要骂你,是你让我欲活不能欲死不得。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风雨桥的故事啊。

听了艺佳的话,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想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我感觉到了我与她之间的危机,意识到艺佳对我隐瞒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不等我开口,艺佳就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已关机。

我赶忙给她久已没上的QQ发了紧急邮件,叫她千万别做傻事。但我知道这女孩性烈如火,这个邮件可能是马后炮了。

我只能静静地等着一个死亡的消息。

续话说东风桥

我与熊云是东风完小的同班同学,又都家住边街,早出晚归的总在一起,有时玩得晚了我就在熊云家小店二楼的临街小搁楼上搭块旧黑板睡觉。

在没修新街与沿江大道之前,东风桥是沿河的,架在柳溪与资江交汇处,那些吊脚楼与铺面构成的窄窄边街向桥的东西两头沿资水北岸自然延伸。桥的东头有一堆黑鸦鸦木壁青瓦的大木屋,后来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化为灰烬,留下一块火烧坪。西头有一座常年唱刘海砍樵的红旗剧院,再拐过去就是人烟稠密的边街了,边街那时还很热闹,颇有市井气象,屋挤屋,椽搭椽,中间一条青石铺就的下水道,青石板由地漏与下水道相通,晴天斜斜的一线天光射来,整个街巷给人一种透视效果,雨天满巷里雨雾飘浮迷离蒙胧。一路走过是皮匠袁家,铁匠毛家,瓦匠张家,再过去就是李拐子,刘痞子与我家,我家对门上首隔壁便是卖香烛纸马花圈祭帐寿衣寿鞋及糖果之类的杂货铺熊家。街道上常年有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赤膊游荡。后来那种热闹繁华随着新街动工渐次衰落,伢子们北上,女孩子南下,昔日的繁华烟消云散。

每日一早我与熊云从烟雾腾腾的青石板街上浮出来,穿过东风桥,再走半里许去东风完小读书。

早先东风桥宛如一座浮城,柳溪两岸杨柳依依,溪流蜿延,鱼翔浅底,人在桥上走动俨然浮在远古洪荒的诺亚方舟里。

我对童年的记忆总是停留在和熊云一起于薄雾笼罩的浮城上留连的那段。

当年的东风桥不仅是一座浮城,还是一座音乐之城,整日里二胡悠扬,洞箫幽怨,芦笛温宛,琴声悠悠里,抽牌算命,看生辰八字,择吉日良辰,选日子看风水,先生们就这样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先生们原来只有白天来这里办公,夜晚撤离,那时人们正从革命时期进入迷茫时代,人人怀着告别革命胸怀憧憬,似乎新的生活时刻需要先生们指明前进的方向,生意顿时火爆起来。以至于竞争逐渐进入白热化,先是个别先生为了生存竞争夜宿廊桥,慢慢开始陆续到位,再后来大家瓜分地盘,土改瓜分地主浮财一样甚至动了手脚,刘先生一家就是这个时候入住的。

起先刘先生一家早出晚归,白天来桥上办公,夜晚回家,他是一个极爱清静的人,更不喜欢静夜里吵吵闹闹。他家在对河沿麻溪而上四五里,是一个小山村。村前一株畸形红枫,秋日里满树火红,红映映如村头飘扬的旗帜。

刘先生是一个方便人。所谓方便人就是什么都会。除看相算命外,还懂许多民间秘方,狗啃蛇咬,箍毒止血,中煞驱鬼,打卡水治刀伤无所不能,所以在村里颇占人缘。

刘铃儿棍子一头牵着刘夫人刘夫人棍子一头又牵着刘先生,刘先生肩扛条凳,真是鱼贯而入。刘先生一家的早出晚归是村头的一道风景。

故事回到东风桥第八与第九根廊柱之间。

这个桥箱宽一米二,长二米一,桥箱四面由方木框成,临水一面隔着楮木栏杆,格宽五寸许。每日里刘先生与刘夫人就坐在自带的三尺板凳上,担心板凳被偷走就在凳脚上拴条铁链锁在廊柱上。刘先生的早课自然是手拉胡琴,瞪着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桥上往来行人,刘夫人紧捏着那手乌光锃亮的纸牌紧挨先生坐着。刘铃儿就绻在背后被褥里望江水,将个小脸蛋在栏杆上挤得扁扁,看得入神,河上白鹭飘飞,水中鱼虾嬉戏。刘铃儿奶声奶气问刘先生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小鱼吃什么,小虾吃什么,白鹭怎么能浮在空中。刘夫人就一遍遍唱歌似的念叨:大鱼吃小鱼小鱼吃泥鳅泥鳅吃虾米虾米吃泥巴,最后是白鹭吃大鱼……世上生物就是一物降一物。刘先生就补充,命里只有三合米,走遍天涯不满升,人和生物都有自己的命运和克星……有人生来骑马,有人牵马,有人睡席梦思,我们睡桥板,木匠屋里无凳坐,裁缝师傅没衣穿,瓦匠总遭连夜雨,算命归来丧黄泉!人都是命,命运天注定啊。然后一曲“二泉映月”,将人生的忧愁苦难一古脑儿稀释在美妙的胡琴旋律里。

听琴声悠悠

是何人在黄昏后

身背着琵琶沿街走

阵阵秋风

吹动着他的青衫袖

淡淡的月光

石板路上人影瘦

步履摇摇出巷口

辗转又上小桥头

纵然人似黄鹤

一坯净土惠山丘哦

此情绵绵不休

天涯芳草知音有

你的琴声还伴着泉水流

没事的时候刘夫人就牵着刘铃儿,刘铃儿手里捏着几张毛票,说是去熊家铺子里“打牙祭”,母女身影就朝边街夕阳斜过去了。

娘俩刚走就有人来刘先生处抽牌了,问财富的,算命运的,测婚姻的,围起一圈人,这时两个小鬼头从大人裆下钻入,尖声锐叫,一个问今天语文考多少分,一个要测数学考多少分。刘先生就知道又是我和熊云两个鬼崽仔来添乱了,立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早准备好的酸枣子塞进两张小嘴巴,顺口夸道:“熊家有儿会读书,舒高立志不服输,熊云长安招驸马,舒高洛阳去著书。”虽然我们听不懂,但也觉得是好话,听着舒服,就走了。

待到日落西山漫江沉碧,一家三口就收拾行李回家去。依旧是刘铃儿牵头,刘夫人中间,刘先生压阵,三人鱼贯过江去,不巧刚过江,没走几步,一场晚来了暴雨从山那边乌鸦鸦铺天盖地而来,一时间电闪雷鸣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睹面看不清五官。三人忙挤进山边的狩猎棚里躲避,那场暴雨来得迅猛,瓢泼大雨一直持续到次日黎明,一时间山洪暴发,麻溪水涨,漫山遍野黄流纵横。待到第二天黄昏进村,群山环抱的美丽小山村早已是面貌全非了,再寻觅村后的黄泥小屋,已被山顶滑下的一块巨石深深掩埋了,那巨石象陨石从天而降砸出个深深的泥潭,幸亏昨晚没及时赶回家来,不然三口之家早被深深砸入地狱了。家没了,向村长求援也无济于事,村子本来不富裕,何况家家受灾,谁也帮不了谁,无奈之下,村长只将民政救济的两床棉花被子默默递到刘先生手里。刘先生接过被子,牵着娘俩,连夜返回了东风桥。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迅猛异常,席卷了整个长江以南,各地灾情频传,冲毁房屋道路无数,无家可归的人们四处流浪。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桥廊,东风桥上哄哄闹闹,终日不宁,若不是刘先生抢占先机,恐怕已无落脚之地了。家没有了。刘先生夜晚躺在冰凉的桥板上,低头一江滔天洪水,举头满天星月,说不尽辛酸苦辣,不禁流下泪来。

好在人的创伤愈合能力很强,生活很快恢复原状。但这场灾难给人们带来的恐惧却留在心里,人们总担心类似的灾难再度降临,这使得刘先生抽牌算命的生意反而愈见红火了。

机关算尽,灾难最终却降临到自己头上,通常是细节累加构成命运,而一个偶然的细节却也能改变命运,这就叫天机不可泄露。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一帮戴墨镜纹身的流子来到桥上,他们忽然一阵风也似的蹭到刘先生隔壁的李半仙那箱算财运。开始李半仙闻到这群酒气哄哄的混混不想理他们,无奈他们反复纠缠,黑老大见李半仙不理不睬便伸手强行从他手中随手抽出一张牌来,一个小喽罗一把抢过去吞吞吐吐念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当心财运闪你腰,逢凶化吉洛阳走,贪得横财把命交。”李半仙一听吓白了脸,知道坏事了,死活不肯解语,怔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黑老大猛然发了威,嚷道,老子今天特高兴,都说你李瞎子算得灵,找你算算财运,哼,贪得横财把命交?!你不哄老子高兴也罢了,你个死瞎子怎么这般恶毒?!顺手就给了李半仙一个应山响的耳光,把个李半仙一下扇倒在桥板上,随即又提起李半仙一只脚,把个精瘦的李半仙提起半边来就要往河里丢,你要我交命,我先把你扔河里喂鱼去!顿时桥上乱了套,所有盲人闻声赶来,一个个捏紧手中打狗棍,团团将这群混混围了,那念牌的小喽罗慌了神,扑嗵一声跪在老大跟前,叩头如鸡啄米,口里呐呐有声: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其余混混怕老大真闹出人命不好收拾,趁机就把他架走了。整个风雨桥一时闹哄哄,看热闹的,插科打诨的,顺手牵羊的,嚷着要出钱参赛比武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待人群渐渐散去,桥廊里静下来,刘先生背后伸手一摸慌了神,刘铃儿早不见了踪影。

老俩口拄着棍子相搀着东西南北四处奔走,满街呼号,寻遍大街小巷却不见刘铃儿身影,半夜却在桥头歇亭一堆破烂里才把刘铃儿翻找出来,可怜小小刘铃儿蜷缩在那里仍在浑身发抖。

遥远的铃声

从此刘家夫妇心头总是阴云笼罩,愁眉不展,刘先生掐指一算,抽出一签来,请人廊灯下一看:

富贵荣华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待到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

果然自己命中无后,当下大吃一惊。他瞒着那瞎老婆,一边发呆唉气,一边寻求破解之策,然而查遍经书遍访方家仍然无计可施。

不久桥上来了一群苗家姑娘,只见她们脖子上套的,身上披挂的,手上带的,脚上箍的,一色的银制品,一路走来悉悉索索叮铃当啷银光闪烁。刘先生一听来了灵感,立即给刘铃儿买了一身金黄色袖珍小旗袍,配上一套银制首饰和细碎铃铛打扮起来,小人儿漂亮可人,清清爽爽,煞是可爱。然后将刘铃儿拉到跟前反复嘱咐,小铃儿如果迷路找不到家了,你就说,我是风雨桥上的风铃儿。刘铃儿聪慧伶俐,连声答应道:我是风雨桥上的风铃儿,我是风雨桥上的风铃儿!整日里小狗儿似的桥这头跑到桥那头,一路显摆那满身叮铃铛啷的铃声,边跑边唱:“叮铃铛,铛铃叮,我是风雨桥上的小风铃……”惹得满桥廊盲人羡慕不已,有事无事就爱将个刘铃儿狗崽似的唆来唤去,刘铃儿,过来,刘铃儿这边来,然后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享受那刘铃儿摇出的一路脆响。

这黄旗袍铃铛小人儿不久就引起了我们的浓厚兴趣,每日一早一晚都要逗刘铃儿一阵,有时熊云在桥上呆得很晚很晚,直到父母找来扯着耳朵才肯回家。周末无课,熊云就来桥上缠着刘先生讲陶澍访江南,梅山女侠,扶汉阳九关十八锁大战王司徒。

生活的表面一切如常,而隐藏于生活中的危机总是如期而至,在一个平静如水毫无特色的中秋圆月夜,刘铃儿与刘先生去河堤上看孔明灯,突然一眨眼就不见了。这次是真丢了,不再是躲在桥头歇亭垃圾堆里发抖了。后来发动亲朋戚友寻遍全镇无觅处,刘铃儿永远消失了。更加奇怪的是,当晚桥西头忽然燃起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大火直飚到半天云里,映红了半座城染赤了一条江,哔哔剥剥直烧了大半夜,将黑鸦鸦一弯木屋烧了个精光,若不是忽然刮起一阵东南风,险些殃及了风雨桥。

刘铃儿失踪后不久,资江又突发一场秋洪,柳溪也跟着涨满了,水几乎平了桥梁,风雨桥晃摇摇如一叶汪洋中的孤舟,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出紧急撤离的通知,当当当当当,紧急撤离的铜锣声从桥头一路响过来……

铜锣敲得半夜桥箱里刘夫人突然惊起,以为听到的是刘铃儿铃铛声,起身一路狂呼:“铃儿回来了,铃儿……啊——”不待刘先生反应过来,只听扑嗵一声,她猛然从桥头缺口处一头栽入了滚滚洪流。

经历了这一系列惨剧,刘先生忽然犯了一种怪病,耳边总是响起闷雷似的铃铛声。每当夜深人静,就有清晰的铃铛声从遥远天边传来,滴滴……叮咚,叮铃铃,叮铃铃铃……他找过很多医生,但都没有根除耳畔这烦人铃铛声,最后一个权威医生诊断说,这是一种因剌激引起的神经性深度耳鸣,因为剌激太深,无药可治,只能靠自己慢慢做心理调节。刘先生心想,我能自我调节找你干嘛。但后来他终于有悟,明白了,这种耳鸣源于心底对亲人刻骨铭心的思念,这是佛祖的旨意,天使的启示,从此他坚信,只要那铃铛声还响在耳畔,刘铃儿就一定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暂时迷失了回家的路,这是佛祖的启示。

说是这么说,那种铃铛声引发的思念是痛彻心扉的,那是一种剌破心尖的痛苦,是一种断肠的忧伤。

听,微风又起了,桥梁晃动起来,溪流平静而缓慢东逝,这样的时候,清晰的铃铛声就会在刘先生耳畔响起来:

滴铃……叮叮……叮咚……叮铃——当啷……那铃声来自遥远的天边,渐渐近了:

滴铃铃,滴铃铃铃——随后,铃铛声急促起来,然后是叮铃铃……叮铃铃铃……刘先生感觉到小小的刘铃儿在桥板上咚咚咚朝他跑过来了,嬉笑着赴向他的怀中,就在刘先生刚要张开双臂迎接的一刹那,刘铃儿却猛一转身跑了:

滴铃铃,滴铃铃铃——当啷……叮铃……滴……铃铛声音消失在风中,刘铃儿的背影消失在天边。

先生全身僵硬,身体仍然保持着前倾的姿势,站不直,也坐不下,两眼紧盯着那遥远的虚空,人整个呆了,先生再也控制不住了,忽然直挺挺倒下去,倒在桥板上,继而口吐白沫,半晌才发出一声狼唳,随即呼天抢地痛哭起来——风铃儿啊,我的心肝啊……

等到悲痛过去,心如死灰,刘先生就如泥塑木雕一般端坐桥廊板凳上,反反复复拉起绵长的“江湖水”——

    奔流呀江河水,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的江河水

它带着的我泪

带着我的过去那

不羞提,不堪提,不想提

不能不提

不能再提

不能忘记

必须忘记的过去

那一去不回的过去

奔流呀我的眼泪

像那一去不回,一去不回的江河水

请带着我的过去,一直流过去

像那一泻千里

不停留,不回头

不知不晓,不缺不少,不完不了

不断不休,大江流

把我的眼泪带走

让我的过去

随着那江河水

永远的不回首

直拉到手指发颤,肝肠寸断,直拉到行人泪水涟涟,纷纷将零钱叮叮咚咚丢进他跟前的破钵里。

与此同时,不幸也在熊云家里发生,父亲熊大仁久治不愈,突然死了。从此丢下娘俩相依为命,小店仍然开着,虽然度日艰难,但母亲坚持让熊云上学。

父亲的死,刘铃儿的失踪,使熊云很快成熟起来。只要放学他就早早地回家给母亲看守店铺,熊云在风雨桥呆的时间少了。后来他听说刘先生疯了,他不信,跑到桥头一看顿时懵了。刘先生果然在桥上满地打滚,痛哭失声。熊云心里一揪,这不行,这样下去刘先生肯定会死在桥上的,安顿好刘先生,熊云立即跑回家和母亲商量,要把刘先生接到家里来住。唉,刘先生真是个苦命人,一开始母亲怕邻居笑话,后来经不住熊云软磨硬泡,加之熊母也是个慈悲为怀的佛教徒,心一软就同意了。首先刘先生执意不从,后来经不住熊云与母亲三番五次到桥上接他。刘先生到了熊家不仅没人笑话,熊母反而得到了大家的赞赏与同情,连店里的生意也日渐见好。往后的日子,他们亲如一家,和谐相处。刘先生白天还在桥上坐班,晚上就教熊云研习古代道教巫教文化,熊云天生喜欢传统文化与现代文艺,很快就和刘先生把江河水,春江花月夜,拉得动人心魄,听他拉二胡,情感总是起起伏伏的,眼泪欲掉不掉,心都被他拉得一吊一吊的。熊云暗暗许下愿心,长大了一定将刘铃儿找回来,要修建一座坚如堡垒的风雨桥,他要供养刘先生一辈子。

刘先生当年“熊云长安招驸马,舒高洛阳去著书”的那句戏言,竟部份的应验了,好象暗合了我们日后走向。熊云因父亲早逝家境贫寒,高中毕业便辍学了,驸马没做成却成了刘先生的干儿子,后来也是地方上一个颇有影响的乡土诗人,人称“桥头诗人”,又因画得一手好山水,就近进了一家建筑广告装饰公司任首席策划。我考上一所农科大学,毕业回乡在一家茶厂当了技术员,潜心于黑茶的研制与开发,写了数十万字的黑茶拙著。

后来我被茶厂派驻上海,几经周折,我的黑茶专利产品进入上海世博会,世博会开幕后我又被任命为“茶仙子”总顾问兼安化黑茶驻上海总代理。

我是风雨桥上的风铃儿

我来上海很长日子了,业务开展很顺利,一天闲来无事,上网浏览,打开电脑,忽然发现那个消失已久的“黄旗袍女人”的QQ头相在拼命闪烁,我欣喜若狂,立刻点开弹出一封邮件:“我是风雨桥上的风铃儿”此前我虽然有某种预感,但当我往下读时,心里仍然十分震惊,隐藏多日的谜底终于揭开了。

尊敬的舒总:请原谅我的无情,也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但我也知道此刻你不会吃惊,我已经从你那晚异样的目光里知道你已经认出我了,因为我也认出了你。现在我坦率地告诉你吧,我是艺佳,我是风雨桥上的刘铃儿,我是李梅芳,她们都是我,我都是她们,我是她们我又都不是她们,我真不知道我是谁了。虽然我相信一见钟情,我也的确非常爱你,但我不会嫁你,一开始我还真的没有认出你,我一直不明白我那晚怎么一下子就爱上了你,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是因为你来自我生命的源头,而我的生命之源是我终生的寻找,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谢谢你,感谢你那夜对我讲述风雨桥的故事。也正因为你来自我生命的源头,所以我又只能放弃你,你我相爱一场,希望你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我会永远记住你对我的爱。你对我讲的那个故事令我十分悲伤,我从你口中得知,我母亲虽然离世,但我爸爸还好好的活在世界上,我知道这要感谢熊云,熊云是我此生难以报答的恩人。我此刻才觉得欠熊云太多了,并且我为对熊云的不贞感到非常内疚。我要对他进行补偿,我欠他太多太多了,而要补偿他,我就只能放弃你,而且要求你一辈子保守我俩的秘密,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对你太残忍,但我想不出其他办法。舒高,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会找到你的真爱,我为你祈祷,原谅我。记得我当时说,你的风雨桥故事真感人,可以写一篇动人的小说或者拍一部感人的电影,我那是在竭力掩饰内心的不安与愧疚。这二十年里,我一直纠缠在两难处境之中,一方面在四处寻找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根,另一方面你也知道小铜匠在我生命中的位置,我想回家,我又害怕回家,我不能丢下爸爸(小铜匠)回家,现在他死了,我无牵无挂了,我会义无反顾奔赴我生命的源头,我不日将启程前往安化,亲爱的舒高,告诉我,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我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亲人,我得做好充分准备 ,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我想我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他们相认,希望你能为我保密。其实你的猜想是对的,我一直喜欢金黄色旗袍,身配细碎铃铛,我极力否认你的猜疑,是因为我知道你一旦认出了我,我就肯定会离开你,我当时还很犹豫。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决定离开你了,虽然你暂时会感觉痛苦,我想你会理解的。

二十年来我始终坚信,只要我的铃铛在遥远的天边响起,我的家人,我的父亲就一定能听到,只要听到我的铃铛声,他们就一定知道我还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上。

愿你事业成功,一切顺利,最后一次吻你!

你最后的艺佳

年月日

为了遵守诺言,我只能选择沉默,我一直没对熊云说起这件事,因为我知道他们迟早会相见的,我坚信。

中秋节晚上,云天阁大厅里张灯结彩,正举办一个“相聚明月楼·中秋音乐晚会”,准备接待一个重要客商。并且客商点名一个叫刘寿山的盲人音乐家表演二胡独奏《春江花月夜》,此外还有精彩的茶艺表演,大家纷纷猜测,不知这个重要人物究竟是谁。音乐会正式开始时客人还没到场,直待到年过七旬白发飘逸的刘寿山提着二胡出场时,全场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一回头,只见云天阁老总李云先生领着一位身材窈窕身着掐腰得体浑身金光闪烁的黄旗袍姑娘从对面的茶室里出来,随着她碎步莲移,浑身响起细碎的铃铛声,刘寿山身子一震,他隐约听到了那种清晰而久违了的声音,侧耳静听了一会,怀疑是错觉,不敢贸然造次,只好掬躬致敬,然后慢慢端坐在古色古香的木椅上,牵动二胡边拉边唱,一曲清丽婉转的《春江花月夜》在大厅里响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照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照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凫凫余音在寂静的大厅里久久回荡,李云先生示意蒋稳岩先生将刘寿山搀到隔壁茶室休息,随后起身陪同那黄旗袍女郎进入了那间茶室,刚到门口,刘寿山敏捷地转过身来,一直面对门口端坐的熊云一见,随即惊得立起身来,黄旗袍女郎一步跨进门去,一头跪倒在刘寿山脚下,“爹,我是刘铃儿,我就是风雨桥上的风铃儿啊,爹!我回家了!”熊云猛赴过来,三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记得那年刘先生带刘铃儿去河堤上看孔明灯距今正好二十年。

舒高的文章到此结束。

应生先生的补充

那晚老K知道应生先生找他喝茶一定有要事相告,因为此前老K从未享受过应生先生这种待遇。而且老K也知道应生先生即使有事找你,也从不直奔主题。聊了一会,应生先生才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老K:“你觉得那篇小说写得怎么样?”老K故意反问,你说什么?小说?应生先生眯起诡诘的眼睛说,你别跟我装宝卖关子,就是你推荐给我的那篇《戴铃铛的女人》啊,老K说,那小说啊,还不错,故事挺曲折挺感人的,还不错。应生先生俯身定睛看着老K神秘地说,告诉你吧,那不是一篇小说,严格说来是一篇纪实,只是假借了虚构小说的名义,然后他和老K开始聊起了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老K知道应生先生对中外文学有很深的研究,怕他扯得太远收不了边,赶紧截住他的话头,不是小说是纪实?何以见得?熊云就是现在李云老总下属公司的总策划,云天桥的修建就是因为他的反复策划力荐,李云老总才动心下决心修建的,但不知道那熊云究竟是怎么想的,就在董事会决定将要提他当副总的时候,他却不辞而别消失了,股份也没抽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人去了哪里,你说怪不怪。

K说,也许人生的快乐,并不在如何成功,而在奋斗的过程罢。我们每日里孜孜以求,朝着一个目标奋斗,当目标达到以后,激情也就消退了,因为过程享受完了,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激情与冲动了。现在结局就摆在那儿,一切所谓的奋斗就索然寡味了。就象现在这篇小说,构思与写作的过程曾令舒高激情勃发,兴趣盎然,意象纷呈,现在作品完成,结局在那里了,舒高连署真名的勇气都没有了。所以生命的意义在于奋斗我看不无道理。熊云也是这样,他为实现儿时的两个目标奋斗,孜孜不倦,吃尽苦头历尽艰辛,现在目标已经达到,愿望已经实现,接下来他的生命需要新的目标来驱动,所以我能理解他的不辞而别,也许他正在奔赴下一个人生目标,因为人生的奋斗就在于不断地选择和超越目标。还有一个选择离开的理由,就是与刘铃儿和舒高那段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无关系吧,谁知道呢。

K得出的结论,应生先生十分认同。应生先生说,这个舒高,我还是不能确定究竟是谁,有人说是白沙溪茶厂原来的一个技术副厂长,现在驻上海了。又有人说是边江千两茶三十八代传人刘氏后裔虚拟了一个舒高(虚构)的笔名,到底舒高是谁不清楚,没人去核实,也没必要核实,既然他不想透露身份自有他的理由,小说能虚构,作者就不能虚拟吗。老K怕应生先生又引经注典无法收拾,赶忙说对对对,尊重作者尊重作者,既然他不愿意透露我们也不必深究,就留下这个谜局吧。(字数:18638